01 血

爹回来了？

三更时分，蔺晨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看看窗外，如墨汁般的琅琊山，花厅里极力压制仍然难以掩盖的喧哗，令他有些好奇。光着两只脚跑到门边揭了帘子偷窥。爹的背上好像还有一个人，好像不对。蔺晨使劲揉揉眼睛，怎么露出一双毛茸茸的腿，还是白毛，爹是怕我一个人寂寞，给我带宠物回来了么。也不对，他如何会将猴子背在背上，等等，还背去了他自己的卧室。老爹这次太过分了，这么好玩的东西，是想藏起来自个偷偷玩么。

蔺晨现在一点瞌睡都没有了，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背着所有的行李跟着一起进了老阁主的别院，院子里的门小心翼翼的关上，明显是怕吵醒他。爹，你太过分了，你以为我就这么想看么，你以为我什么东西都会要么。

蔺晨越想越生气，越好奇：到底是个什么玩物儿，爹那么小心，还亲自背着。拜托我长这么大，老头背着我的次数屈指可数。闭上眼睛，蔺晨咕哝了一句：我不管了，琅琊阁的破事我不管了，明天我也下山逍遥快活去！

躺在床上的白毛怪终于是熟睡了，更希望永远睡过去的是床上这孩子吧。老阁主将他的右手拿过切了脉大致放下心来。手腕上的银环铭牌刻着两个字：林殊。

林殊。老阁主嘴里喃喃念着，林殊。金陵城里比阳光还耀眼的少年，十五岁随父出征，剿灭滑族立下首功，继而平定大渝之乱，剿灭北燕兵匪，大梁不败的少年将军，如果不是这块银牌，谁能将眼前的白毛人与那个一骑白马昂藏七尺清新俊逸的美少年联系在一起。

“去把少阁主叫过来。”老阁主看看一直守在旁边的管家：“把我带回来的竹筒也拿过来，一定不能打开。”

“是。”

蔺晨想睡到再也不想睡，睡到对床厌倦的时候再起床。可谁会在冬月里对床感到厌倦呢。老管家将睡得正香的蔺晨叫起来，带着迷迷糊糊的他走进卧房。

“爹。”蔺晨瞟了一眼床上的白毛怪，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这也太早了。”

“别吵醒他，我们出去说。”蔺风慢慢站起身不放心的又查验一遍，带着蔺晨走到外面的花厅。

“爹，你从哪里抓到的玩意，倒也新鲜。”

“胡说。”蔺风沉下脸，走到书柜里拿出一个纱网，将方才老管家拿进来的竹筒揭了盖小心翼翼的抖了几下，蔺晨只见一团不停蠕动的东西掉进纱网。“把口扎紧。”蔺风对着纱网示意，将纱网递到儿子跟前。

纱网里是几十只小虫子交缠在一起，团作一个黑色的虫球。蔺晨盯着看了半晌才惊叫起来：“雪疥虫？”一面惊疑的看着蔺风。

“是。”

“您去梅岭了？”

“我去给林燮送药草。”

蔺晨立刻就明白了屋里那个白毛怪，指指卧房：“林将军？”

“他已经死了。”老阁主摇摇头低声道：“赤焰军全军覆没。”

“那屋里的是？”蔺晨嚯的站起身瞪着他爹，“是他？是林殊？！”

蔺风默然点头。

“怎么可能？林殊？！”蔺晨回头冲向卧房，小心翼翼的靠近床榻，蹲下身开始查验，榻上的人睡得很沉，这一定是安眠汤的药效，蔺晨轻轻扒开胸口的白毛，赫然有一颗黑痣。“不可能不可能。”他一面嘀咕一面继续翻找，终于看到隐于白毛之中的银环铭牌，林殊，是林殊。“火寒之毒。”蔺晨颓然跌坐在榻边，他记得蔺风第一次跟他说雪疥虫噬咬带来的后果就是火寒之毒：身中此毒的人，骨骼变形，皮肉肿胀，周身上下会长满白毛，而且舌根僵硬，不能言语。每日毒性发作数次，发作时须吸食血液方能平息，且以人血为佳。人血，蔺晨迅疾向花厅奔去，一把抓过父亲的手臂撩开袖袍，手腕处刚刚包扎的伤口：“您喂了他几次？”

“这些都是小事。”蔺风轻轻挣脱蔺晨放下袍袖：“他现在中毒太深，人血也只能暂缓。”

“爹，您打算怎么办？”

“活下去。”

“哦。”蔺晨点头：“活下去，活下去。”

“啊………”凄厉的嘶吼让屋内的几人打了个寒颤，又全都向卧房冲去，榻上的人已经醒来，见几人进来怒目圆瞪，吼声更加尖利。

“您点了穴位？”蔺晨狐疑的看看老爹。

“难道你想漫山遍野去抓人。”蔺风疾步走到榻前：“去抓一只羊，放一碗血拿过来。”

“可以用我的血。”蔺晨一把撩起袍袖。

“用人血是因为在野外实在没有办法。”老阁主摇摇头：“这些年的医书都白看了，还不快去配药，尽量撵成粉末。把握住药量，不可用猛药。”

“明白。”蔺晨顾不得榻上那个不停挣扎的人，扭头向药房奔去。

蔺风看着林殊拼了全力想要起来，慢慢红了眼眶。他定定神，走过去抓住林殊的手腕，张了几次嘴未能开口几滴眼泪滴在毛乎乎的手臂上，林殊安静下来，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蔺风。

“小殊，活下去。”

林殊看着他，眼神里的反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绝望。终于闭上眼，再不发一言。

“爹，药来了。”蔺晨端着托盘进来，里面一碗羊血，另几个小碟装了各种药粉：“我怕自己把控不好，所以全给端过来了。”

“知道了，放桌上，我来调配就是。”蔺风乘着蔺晨一转身的时间撩起袍袖擦把脸。

“又睡了？”蔺晨轻声问道？

蔺风叹口气摇摇头，将药粉一一倒入，走到榻边：“吃药吧，起码吃了不会那么难受。”榻上的人纹丝不动，眼睛和嘴紧闭着：“林殊，吃了药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知道你该做什么。”说完欲将林殊扶坐起身，林殊用了全身的力量防备着周遭的一切，只觉察到那双手靠近就尽力推了出去，蔺风一不留神，踉跄后退了两步，正好将蔺晨手里的药碗打翻在地。

“我去配药。”蔺晨将地上药碗捡起匆匆走了出去，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嘶吼。

“小殊，你如果不吃药，我要如何给金陵发信报？”蔺风的声音很轻。屋里静默了片刻，林殊的眼角有泪滑下来。“小殊。”蔺风抓住一只手急切的说：“先吃药，你以后的日子绝不是活着那么简单。”

林殊缓缓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蔺晨，拿药来。”

太阳升起就是新的一天，琅琊山开始在春天的温暖中苏醒。园子里的迎春花吐了第一朵花苞，躺了一个冬天的林殊终于可以走到阳光下，才到门口，他便极力挣脱蔺晨的搀扶，跌跌撞撞向平台奔去。

“小心。”蔺晨看着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脱口而出，他已经奔到平台边上，对着空旷的山谷发出嘶吼，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挥舞双手，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尽最大的音量冲破琅琊谷，说不出一个字七万赤焰亡魂可都找到归处。

蔺晨看着阳光下的林殊，惊醒鸽子急飞急落，冬天未尽的残叶簌簌飘洒，连着蔺晨这么多天看到的心痛与悲切。啊….啊….啊….蔺晨用尽全力向着空谷吼叫。

林殊听着蔺晨的吼声安静下来看向他。

蔺晨看着山谷：“琅琊山里多豺狼虎豹，今天就多了两只猴子。猴子要打赢豺狼虎豹，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活下去不失信于赤焰，不失信于林将军。你要做什么我陪着你。”